top of page
I. 父親劉明先生(給孫子孫女的話)
I.3 大粗坑
作者:劉心心
「大粗坑」是現在日本觀光客來台旅遊時的參觀 景點之一,也是位於知名礦山「九份」後山山腰 的一個小村落。此處地底下金礦的礦脈藏量豐富 ,在父親來到此地前,有時就連較淺的坑道牆壁 上也有一些金礦石塊,大小正好可以用手直接挖 取。正因如此,大粗坑一時之間吸引了無數的人 們來此開發。然而等到父親抵達大粗坑時,石礦 早已被開採殆盡,村人也幾乎移居山下,只剩下 少數居民還居住於此,整個村落變得十分寂寞。
父親的任務是「駐留於此,並保護仍在期限內 的採礦權益」,當然沒有任何營運資本。
然而父親的性格是對任何事皆不輕易屈服。巡 視完荒廢的礦坑後,父親利用了他的無形資本– 那是他的武器,也就是在日本留學時學到的現代 科學知識,以及和任何人都能成為朋友的能力。 除了招呼嘉義當地的兒時同伴、留學時意氣投合 的朋友們來幫忙,也與當地居民建立良好關係, 很快地便踏出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父親當時所使用的採礦方法,是手執「三寶掘 仔」(台語發音為sanpo-ku-la)來進行。這是一種農業使用的道具,長度約是鍬的一半,外表也類似小型的鍬。左右兩側則附有可挖土的部分,正反兩面皆可使用。在坑道挖掘出金礦後,使用人力把它打碎,最後再用水將黃金的部分洗出。在我年幼的時候,曾有一度到挖取金礦的現場去參觀,看到他們將礦石放入細長船身形狀的鐵器中,並將正中央有把柄貫穿的圓形鐵盤放入船型鐵器裡面,再讓水流過器皿,同時用腳底著把柄、旋轉著鐵盤讓礦石磨碎。作業人員排成長長的一條,雙手抱臂,坐在如此裝置後方的長板凳上,一邊動著腳一邊聊天。那時的我對此感到十分有興趣,才正想也和他們一起坐在那張長椅上時,當下便被告知說這裡很危險,立刻被趕了出去。我想與其說是危險,不如說是老闆的女兒,而且是一個小學生的女孩在那裡,大概總是有些妨礙他們工作吧。
進入大粗坑後的父親,除了使用傳統的方法採取金礦外,也另外積極地請地質技師來探測地底下礦脈的位置。一旦發現礦脈,便採用現代的採礦方式,也就是使用炸藥爆破坑道再繼續開採。在行政事務方面,父親也建立出系統性的管理方式,讓整體的作業成為現代化的經營模式。如此現代化的經營方法讓眾人皆獲得利益,黃金的生產量也逐漸提升,於是員工與挖礦工人也隨之增加,大粗坑也逐漸發展起來。
關於我和母親兩人初次進入大粗坑的情景,我雖然無法非常清楚地回想出當時的狀況,但是大粗坑的礦業確實是因為父親的努力而逐漸步上軌道。我想就在一切開始出現希望──大約是父親獨自先前往大粗坑,經過兩三年後的事情。那時據說我尚在強褓中,由母親抱在懷裡。
父親認為腳力不夠強健的母親無法爬上半山腰的宿舍,因此為母親準備了特製的轎子。那不像在平地時所使用的轎子,有著屋頂與四面牆壁,而是將一張有扶手的大型竹椅捆綁在兩支粗竹的中間,再讓人力車夫從前後搬抬。那就是如此簡單,卻也讓旁人看得內心七上八下的竹轎。坐在轎子上時,母親會將年幼的我抱在膝上。行經山路的途中,路邊出現了一間小祠堂,抬轎的人們便在它前方小小的前庭休息,我和母親也從轎上下來一同歇著。突然附近的草叢裡出現一隻大蛇,一溜煙便鑽到那間小祠堂內。原本誰也沒有發現那條蛇的存在,然而不知為何,年幼的我居然發現了牠,臉上一副非常稀奇的樣子,還用手指指著那條蛇。雖然對現在的我來說,蛇絕對是一種恐怖的生物,然而那時大概也還沒有見過蛇,也不認為牠有什麼噁心或可怕的吧。據說那是一條全白的蛇,就連住在當地的人們也沒有看過。由於山裡毒蛇甚多,父親當下便懷疑那也是一條毒蛇,馬上讓隨行的人員到祠堂的裡面去搜索,卻怎麼也沒發現白蛇。父親於是說,那麼就圍著祠堂四周生火,把牠燻出來吧,如果不敢走毒蛇,不知道牠何時會出來攻擊人們,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聽到父親這一番話,同行的當地人告訴父親說,老爺阿,白蛇一直都被認為是神的使者,說不定牠正是這間祠堂所祭祀山神的使者,想要告訴我們什麼諭旨啊。當地人如此勸戒父親,希望阻止他對白蛇採取進一步的行動。擁有現代化思考邏輯的父親原本認為,為了當地居民的安全,除去所有可能危害民眾的動物,是再重要不過的事情。然而經過此次經驗,父親也領悟到必須尊重村人們的信仰,於是向祠堂中的神明雙手合十膜拜。後來父親在距離辦公室更高更遠的山腰處,建了一座很大的山神廟,據說這間廟到現在還受到村人祭拜。
距離辦公室稍遠的地方,有像梯田一樣狹窄的平地空間,而我們的住處便是建造於此。
抵達大粗坑的母親很快便融入當地生活,將父親的事業當作大家族般地管理,不僅是員工的家人,連原本就居住在當地的居民以及他們的家人,母親都十分熟稔地往來,且得到大家的尊敬。當父親的事業規模還不甚大時,據說母親也會擔任會計。然而等到員工逐漸增加,母親便開始教導村內的女性們許多事情。煉製黃金時因為要使用厚羊毛布,因此父親會從香港進口布料。大概是將布料直切並鋪好,再把搗碎的礦石和水一起從上方倒下,粗糙的布料上只會留下黃金的部分吧。然而即便是使用在工業用途上,原本畢竟還是布料,鮮紅色的布料上編織著鮮豔的綠色花邊。布料的目的是用來過濾礦石中的黃金,因此那些花邊是採礦作業所不需要的,會在一開始就先被切掉。注意到這一點的母親,便教導村裡的女性利用這些被切下的花邊,先拆開原本使用在裡面的綠色毛線,再編織成其他許多的東西。因此那時村內的許多家庭裡,都有用鮮豔的綠色毛線編織而成的背心或毛衣,穿起來就像制服似的。母親將這樣的做法也帶到我們自己的家中,持續了許多年,連和我有二十歲之差的最小的弟弟,也在他嬰兒的時候穿上了綠色的背心和毛衣。另外,工廠裡使用過的布料也會被裁成適當的大小,清洗乾淨後又可作為尿布的外罩來防止外漏,因此最小的弟弟又就此使用這些物品。然而也許對嬰兒的皮膚來說,布料的質地似乎過於粗硬,但看上去卻十分暖和。從母親身上學習到編織與縫製技術的村中女性們為了表達謝意,也教導母親一些鄉下特有的醃漬物製作方法。例如曬乾木棉豆腐後製成的特製醃豆腐,或是發酵水煮過的大豆來製成台灣味噌。若用此來醃製黃瓜、蘿蔔,有時甚至是嫩筍、冬瓜,將這些菜擺在飯桌上,能使食慾大開,而這些菜也會比其他菜還要更早被一掃而空。母親雖然身為老闆娘,卻稱呼那些女性為姐姐或阿姨,像親戚一樣的稱呼她們,同時也要求我們如此稱呼。而那些女性也尊敬母親,彼此的關係是亦師亦友,若家裡有什麼問題,也都會找母親商量。母親和村人們如此親密的來往,甚至持續到母親下山後數十年,不只是那些上年紀的主婦們,連她們的女兒也是如此敬愛著母親,只要有機會來到台北,便會來拜訪母親並一同敘舊。有時有些人也會拿一些醃漬的食品──就和當年母親居住在山上時醃漬的東西一模一樣──或是帶來台灣餅,更是讓年事已高的母親格外歡喜。山上時節短暫的春天,溫和的陽光中,母親擺放一罐罐醃漬食品的光景,在我腦海中至今仍可清晰地浮現。
父親利用現代科學的冶金方法起了功效,成功地從礦坑中的泥土取出黃金。原本被認為一無所有的土地,雖只是少量,如今卻變成可以取出黃金。這和人工挖掘時的成果有著雲泥之差,當然生產量也變得比以前更多。
父親在辦公室門前的屋簷下掛了一口鐵製的圓柱鐘,好讓坑內的工作人員知道一天中正確的上下工時刻。礦工們在進入礦坑前一定會先從辦公室領取名牌,當天的工作結束後再把名牌還回辦公室。由於回家前一定會順路走過辦公室,除了名牌之外,他們也在此換穿草鞋。換句話說,他們的草鞋也在礦坑中待了一整天,上面沾到的泥土多少也會有一些金礦的成分在內,辦公室因此會買下他們的草鞋。這就是整個機制的運作方式。原本應該被丟棄的草鞋上也可以採到一些金礦,對於礦工也是一筆收入,因此也很樂意出售。會收購骯髒破草鞋的,恐怕也只有這間金礦辦公室,也從來沒有聽說其他地方是如此作法。另外我也有聽到其他的故事,說有人不把草鞋還給辦公室,而是在假日時帶著草鞋到九份賭博。當輸到身無分文時,便把草鞋脫下,拿到金飾加工店去便馬上可換成現金。聽到草鞋在當時是被如此重視,如果換個方式想的話,他們也是穿著黃金的草鞋在工作,整件事便又看起來像童話故事一樣了。
在山上純淨空氣中鏘鏘作響的鐘聲,是可以被任何散落在山谷間的家庭所聽到的。然而實際上這口鐘也並非只是如此悠閒,例如要搬送急救病患等緊急狀況時,這口鐘也會派上用場。
當附近的村落也知道黃金的產量正逐漸增加,有時也開始出現一些拿著武器搶奪黃金的小偷。由於要有名牌才能進入坑內,這些人會在眾人下工後偷偷潛入,當巡邏的警備人員上前勸誡時,便拿出武器攻擊對方,結果總是會有人受傷。或者當挖掘礦脈不再以人力而改用炸藥開鑿時,坑內會因為震動而導致土石崩踏,也會有人員受傷。這時是分秒必爭的狀況,得盡早讓外面的救難隊進入坑內,協助將傷患揹到對面的九份,或是前一個車站的瑞芳才會有醫生診治。當金塊煉製完成,為了要交給客戶而下山時,早已摸清作業模式的強盜便會躲在比一般道路更上方的小徑,等到人經過時便突然上前行搶,這樣的狀況也時常發生。而上述緊急狀況時用來通知大家,或是山上發生火災時的警報,都是利用這口鐘。
大粗坑因遠離人境,所需的食糧皆是各個家庭自己飼養豬、雞,海鮮則是要等魚販用擔子和竹籠從對面的海岸翻山越嶺挑過來。這當中雖也有新鮮的商品,但大部分都是蒸過的沙丁魚或稍微曬過的小魚,保存期限才能更持久。蔬菜類則是由人們在傾斜山坡上開拓的小小田地裡生產。有時為了堆肥,在播種前會先燒雜草,但這也有時會失敗。當山中的某些地方開始出現細細長煙,又運氣不好而碰上風向改變的話,即便是人在遠處也會看到火焰零星地冒出,馬上就會從辦公室附近傳來急促的鐘聲。這時坑內的人們會立刻全部出動,拿著鍬和鐮刀往山上跑去。山上發生火災的當天,我一邊目送著那些人,聽著好似永不停歇的急促鐘聲,茫然又僵直地站在一旁。從辦公室後方平坦的芒草原底下,一橫排的火焰朝著山上前進。彷彿是一條黑色的大蛇,或是其他的生物似的,火海蜷曲著身體往山頂邁進。在它身後的焦黑燒痕迅速擴大、變寬,通往對面九份山區路上美麗的芒草原轉瞬間成為漆黑的山面。那條路是年幼的我因發燒而要去九份看那位唯一的醫生時,被人背著行經的道路。那條路也是發薪後當天礦工們為了喝酒、賭博甚至找女人時,興高采烈地登上山去然後變成身無分文時,回家所必經的道路。「那條路全燒焦了。」這樣一件事情對於一個小孩來說,是非常可怕的景象。
黃金的產量增加,整個事業也逐漸步上軌道,然而父親卻不願只滿足於如此成果。原始的設備馬上被換成高大的機器,父親也在山上接連建造了第一、第二與第三搗礦場,且每個都是水泥建造,既高又大。第三搗礦場是位於車站到山上途中的溪谷邊,距離辦公室也近,因此成為我們特別喜愛的遊樂場所。匡噹轟隆,響徹山谷的機器聲對愛玩耍的孩子們而言並不會太刺耳,他們有時在溪谷中的岩石間跳來跳去,有時也會釣蝦。然而若只有小孩在場,也會有安全上的問題。為了顧慮安全,若沒有辦公室的年輕員工一起陪著,通常是無法前往溪谷玩耍的。雖然如今留下許多美好的回憶,但實際上也不是可以頻繁地到那裡遊玩。
雖然因為家中長男的命令而放棄前往南洋的計畫,來到大粗坑的父親成功地「無中生有」,克服種種困難。當要為此事業取名字時,父親取了嘉義老家家族事業中「振山」兩字,命名為「振山實業社」。振山實業社很快地和其他公司也締訂契約,名聲廣為世間所知,而父親除了身為金礦業者以外,在地方上也有雄厚的聲望,連總督府都知道有這一號人物。如果有人因為賭博或一時貪念而犯下輕微的竊盜,導致被警察拘捕,只要是大粗坑的居民,且父母親流淚拜託父親幫忙,據說父親都會去向警察交涉。
當事業越來越順利,父親便開始思考如何讓大粗坑的居民擁有更好的生活。他首先開始著手進行的,便是建造教室來讓小學低年級的學童可以念書。由於大粗坑沒有學校,當小孩達到就學年齡時,必須往返山下的學校才能念書。然而如此山路是連大人也需要花上四十分鐘左右的腳程,加上冬天又寒冷,如果又再碰上下雨,山路因天雨路滑不僅變得更危險,冬天的山裡風也寒冷而銳利,就算是大人也不大願意走這段路途。而這些孩子虛歲不過七歲或八歲,不論年齡或體格都非常小,這樣纖細脆弱的身軀要來往走過這段路途,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或許正因為如此,有些孩子也無法前往學校吧。於是父親整頓山地的斜坡,在那裡建造了教室,並向當局請求派遣教師來此地教學,起碼好讓大粗坑內低年級的孩子不用辛苦往返也可接受教育。另外,為了鼓勵學童用功,父親也分送筆墨、鉛筆與紙張給學童們。不用說,大粗坑內的學童就學率因此提升,而現今活躍於電影界的吳念真導演也是受惠於此的學童之一,在他自身的回憶錄裡也有寫到此段往事。
父親對於自己公司員工的社會教育也非常關心。在一年一度的慰勞會中父親率領著大家出發,卻不是為了喝酒吃飯之類的喧鬧享樂,而是到一些聾啞學校、盲人學校或精神病院,去了解社會上的慈善事業如何幫助有困難的人。父親希望身邊的人們都能夠理解到,社會上仍有許多有各種困難的人存在,並藉此培養他們的同情心。如此慣例等到事業規模擴大後也持續進行,有時父親為了讓團體出遊的員工能有更體面的服裝,甚至為每一個人買新的西裝(以前稱作「背広」,日文發音為sebiro),也許比起出遊他們反而對此更為感到高興。
為了能讓我進入幼稚園,母親和我移居到台北市內,那時整個事業的規模尚未發展到非常大。租來的小房子裡沒有家具,吃飯時雖有一張摺疊式的小茶几,日常生活中反而較常用裝橘子的紙箱來當桌子使用。現在回想起來,下山後的母親應該也有她不安的地方,而母親的突然離開應該也造成了父親一些困擾吧。但是因為工作的緣故,父親也時常來到台北,在那之後一直生活在台北的我們,也一定會在暑假等假日時回到大粗坑,並不是說從此就完全離開了大粗坑。
昭和初期的時候如果要從台北到大粗坑,需搭乘縱貫台灣南北的縱貫鐵路,從台北車站朝著台灣最北部的基隆站北上而駛,途中行經松山、南港、汐止和五堵,到了八堵站後再轉乘宜蘭線,穿過暖暖、四腳亭和瑞芳,等出了瑞芳後再穿越最後的隧道便是猴洞車站,而我們就是在這裡下車的。那一帶附近多是隧道,隧道中蒸汽火車的煙囪不斷冒出煤煙,讓人呼吸困難,因此當我們穿越隧道後立即下車,被充滿綠蔭的群山所出包圍時,寬廣的猴洞車站便顯得格外地清爽。每當我在猴洞車站下車後,一定會呼一口氣,彷彿向對著山上的大粗坑說「我回來了」似的,深呼吸許多次。
下了火車,橫越位在猴洞車站後方廣場上的許多條軌道,往山的那一方走去,便會看到一條河川。這條河川雖然寬卻不會很深,從山上流下的清澈水流會穿過河床上大大小小的岩石間,總是非常忙碌似的濺起水聲。母親在後段的路程雖然也使用轎子移動,那時還是小學生的我離開子,和來迎接我們的年輕人們一起走過吊橋往山裡前進。從這裡到大粗坑的路程,據說是約要花四十分鐘腳程的上坡。在如此狹窄的山路上,幾乎不會碰到來往與此的人,有時很自然地便開始攀爬岩石,或是出現一些隨意堆疊兩三塊大岩石而成的石階。甚至也有時候需要跨越隆起的巨大根,或者繞過大岩石時偶然發現一條小徑。這些事情對於小孩子而言,不僅不會成為任何痛苦,反而讓我感受到穿越山路的樂趣,因此總是很有活力的攀爬著。隨著一行人越爬越高,山上周遭的景色也開始改變,而正下方潺流涓涓的山崖邊緣長滿了茂盛的芒草,或是開滿台灣特有山花,也都是非常美好的回憶。當小學生的我感到雙腳開始疲憊的時候,都會剛好抵達固定的路,右邊是通往辦公室以及木造的員工宿舍的石階,往左邊登上去則會進入原先居民的居住範圍內。那裡的每一戶人家都是用大小的石塊堆疊而成的房屋,坐落在類似大片梯田的地方,皆是石造的屋頂、石頭堆積的牆壁。然而這些房屋裡面的隔間仍是一般人所居住的台灣式建築,也有設置傳統的壇,而每戶人家的外面都還會有石牆圍繞。這是因為山上不僅風很強,且颱風也不少。
因為父親的建設為此地的帶來了發展,在岔路的附近也開始有小居酒屋。當居酒屋的生意興隆時,只要到了晚上,連在更高山上的員工宿舍,也可以聽到藝妓所彈的胡弓(譯註:類似三味線的弦樂器)的音色,不斷乘著風傳到山上。而那裡也有一條小而深的溪谷,上面架著一座橋。每當我來到這座橋上,便會呼一口氣並抬頭加快腳步登上最後的石階。那時辦公室養了一隻身形龐大的狗,名字叫Pochi,應該是台灣土生土長的品種吧。每次Pochi都會興高采烈地跑出來迎接我們,這也是我快樂的回憶之一。Pochi是非常忠實的狗,不知為何牠總是知道我們一年一度或兩度回鄉的日子,只要到了當天便會從早就坐立難安,有時也會跟著來車站接我們的人一起下山,不過大部分的時候牠仍會被趕回去執行看家的任務。然而有一年夏天當我們要回台北,而牠跟著送到車站,為了要尋找已經進入車廂的我們而在鐵路上跑來跳去時,被突然駛入的火車撞飛而永遠離開了我們。牠是我們家養的第一隻狗。雖然在那之後我們也養過許多隻狗,但其中最忠實、和我們感情最要好的便是Pochi了。直到今天,牠那淡褐色毛皮的觸感仍在我心中鮮明地烙印著。
到了宿舍,母親便開始忙碌起來,而我很快就會跑到外面玩。令人懷念的「金仔山」(台語「金山」之意) ──我們當時是如此稱呼大粗坑的。對於日後離開山上,移居到台北市內的我而言,大粗坑是我生涯中最令人懷念的地方。
宿舍前方是從辦公室延伸到礦坑入口的道路,然而雖說是道路,也不過是將山坡原本傾斜的地方用石頭堆積而成的平地,是懸崖上的道路,因此沿著邊緣又圍了堅固的柵欄。已是小學高年級生的我,常常就站在柵欄旁邊眺望周圍的景色。由於大粗坑的位置在更下方由溪谷圍繞的山間,從這邊眺望時視線便會穿過山谷,看到另一側的連綿山峰。那是在遠方低垂而重疊的山巒。面對山巒時,最右方那座山的山腰上有小道環繞,蜿蜒到另一側後沒入山內。在那轉角處有一根傾斜的電線桿,從這裡看時讓人感覺它幾乎已經要倒下似的,卻又在強風吹來時屹立不搖,總是保持同樣的姿勢站在那裡。那條路轉彎後究竟會到哪呢?前方會有什麼樣的風景在眼前展開呢?好想去看一次啊──我總是邊看著那條路,而不斷讓想像力奔馳著。當夕陽開始沒入山頭,撫摸臉頰的山風也逐漸轉涼,夏日晚霞滿天的雲逐漸由淡橘轉為濃橘,四周也逐漸變昏暗時,我像吉屋信子的少女小說中的女孩一樣,胸中滿溢著浪漫情懷地站在此處,久久沒有離去。
有時我會慢慢地沿著這條路往礦坑入口的反方向走,到達辦公室前的廣場。辦公室前面的小小空地還留有鴿子屋,那是母親以前在養鴿子時所用的。母親在當時除了養雞之外,有一陣子也養了許多的鴿子。塗了黑色煤焦油的小屋需要架梯子才能攀爬上,我時常偷偷跑上鴿子屋,看巢裡的鴿子與雛鳥,卻也每次都因鴿子受到驚嚇飛出而自己也被嚇到。然而有一天母親剛把手放入鴿巢,突然竄出了一隻蛇。從此之後我們就沒有再養鴿,只留下鴿舍。那時在台灣山野間其實有很多蛇,而那條蛇大概是想吃鳥巢裡面的蛋或小鴿子才竄進去的吧。山上是真的有很多蛇,辦公室的四周和辦公室前支撐廣場的石壁,或是石壁旁和石階的縫隙中,都有蛇跑到裡面。
那是母親還在養鴿的時候。某次颱風夜裡,鴿舍裡的鴿子們突然啪搭啪搭地振翅飛出。為了一探究竟,員工們都全部穿戴好雨具,往鴿子屋的方向去查看。當他們用手電筒一照石牆,發現一隻又一隻鴿子全部跑進了石牆的各個縫隙內。不知道是蛇突然偷襲鴿舍而使鴿子被蛇給叼走,或是鴿子一齊逃出來,如此光景對於年幼的我而言,是永遠深植在記憶中的一次可怕事件。
父親為村裡的居民也設置了福利社來販賣東西,當然這也成為員工的福利。福利社常有販賣米和豆等穀物以及生活用品,讓人不需要常常下山購買物品,據說當地人們因此時常光顧。
母親還在鴿舍養很多鴿子的時候,我總是拿福利社給的一升四方盒子(譯註:原文為「一枡」,約1.804公升容量)的大豆,在辦公室前的廣場上朝著藍天奮力一撒。豆子在天空中畫出大大的弧線後散落在地上,而那些原本不知道在哪裡觀看的鴿子們就會馬上飛下來,一邊咕咕、咕咕地叫著,一邊忙碌地啄食著豆子。這樣的過程讓我覺得非常快樂,幾乎每天都如此和鴿子玩耍。然而當時的我並不知道福利社其實是為了員工的福利所設置的,只是因為想和鴿子玩而從福利社拿了豆子。到底那些豆子原本應該賣得的錢要如何處理──當時既沒有付過錢,也沒有想過這件事情的我,自然是不會知道了。
我會穿越鴿舍到辦公室前方的廣場,站在廣場正面的石牆附近,眺望從低矮石牆正對面到山間入口處的景色。
辦公室前的廣場在炎熱的夏夜是乘涼的地方,也是居民憩樂的場所。這裡雖然沒有酒,在明亮的月夜和滿天的星空下,會有人彈奏著胡弓,樂音便靜靜地流瀉,到達天空更深的地方。人們會各自坐在石牆上搧著圓扇乘涼,聽著曲子或是細聲談話。振山實業社的人們感情都很好,在如此涼快的山間小村,聽著餘音嫋嫋的胡弓。現在回想起來的話,那簡直像是仙境一般的夏夜。
母親家族中上面數來第二大的弟弟是麗卿舅舅,他從日本大學的法學系畢業後,便來幫忙父親的工作。這位舅舅和父親情投意合,成為父親的得力幫手。幾年後父親因白色恐怖而冤枉入時,舅舅也成為母親商量事情的對象。他非常尊敬父親,也和父親一樣地替台灣這塊土地著想。雖然在留學時舅舅便和內地人的舅媽結婚,但在結婚前就向她未來的公公,也就是我的祖父寫信,發誓自己會「成為台灣的棟樑」。前面提到將金塊繳納給政府的奮力行為,也是這位舅舅將金塊像肚兜般地綑在身上帶去的。這樣的行為,是只能依賴值得信任的人才能成立的。順帶一提,振山實業社的金塊含金量是近乎百分之百,幾乎可以說是純金,不論在哪都是非常珍貴而受到歡的。金條的厚度將近一公分,即便是強壯的人用力加以彎折,也只是稍稍彎曲而不會被折斷,是純度很高的黃金。
舅舅一家人在他們的長男上學之前也都住在大粗坑,因此我在暑假回來時也都和表弟以及他在大粗坑的朋友,之後再加上我的弟弟,大家一起玩耍。他們男孩子玩的就像住在金礦山的小孩會玩的遊戲,從家裡帶來「三寶掘仔」,然後就在附近的山路上開始模仿大人挖礦的動作,一邊挖著道路面,說他們也要挖金礦。我通常也會跟著他們去,但到後來就會被說女生不行來,被他們排除在一邊。因此這時候我會找著路邊的花草,一個人走著看著。路過的人說從葉面摺痕數量可以知道今年颱風數量的是颱風草,還有紅透的蛇莓,雖然有人說這可以吃,但我沒有勇氣嘗試。但是我喜歡冒險。竹筒內為何總是有清澈水流可以留到廚房的大水甕,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好奇的我沿著粗而長的孟宗竹連接而成的竹筒水道走,最後進入了後山,發現幾乎要迷路了才急忙折回,也是有這樣的事情的。颱風經過的隔天早上,宿舍後面懸崖和房子之間的狹窄縫隙內,有一隻鷲的雛鳥掉到裡面時,我心生憐憫而想將牠帶回家,卻反而被害怕而掙扎的雛鳥用爪子劃傷。連日下雨時所玩的,是半塊紅磚大的銀塊。不知道是煉製金塊時的副產物,還是煉製時所需要使用的材料,總有幾塊被丟在屋簷下,我和弟弟就把這些銀塊當作積木來玩耍。但我也不知道那些銀塊最後到哪裡去了。
大粗坑對我而言,就是如此回憶源源不絕的地方,也是父親發跡的起點。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