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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劉明先生

 

外公在我出生前就已在白色恐怖中遭羅織罪名逮捕入獄,但我卻很幸運的在出生的第一天,就能被他抱在懷中。那時他因遭酷刑,全身腫瘤,由台大醫院高天成院長親自作保,在台大保外就醫(圖1)。年輕的父親也正在台大精神科擔任住院醫師。得知母親即將臨盆,外公被准許到婦產科探視。母親說,台大的中央走廊,夜間燈光昏暗,少有人行走。剛產下長男的她,聽到長廊中有快步奔走的腳步聲,那是在冤獄中的父親與親愛的丈夫,直奔產房而來。腳步聲在午夜寂靜的長廊中引起的迴響,讓她難以忘懷。理著囚犯三分頭的外公抱著剛出生的我,留下一張滿面笑容的珍貴照片(圖2)。從那一刻起,他已是影響我人生觀最重要的人。

外公被捕時(1949),母親22歲,腹中正懷著姐姐。大舅12歲,阿姨6歲,二舅只有4歲。父親完成住院醫師訓練後即出國深造,所以我們從小就住在外婆家,一直到我就讀小學之後。外婆的身體並不是很好,因此母親也像照顧自己孩子一般地照顧弟妹。她曾帶我們到新店暗坑(安坑)的軍人監獄去探視阿公,雖有留下照片(圖3),但年幼的我並沒有印象。在70年前,從台北到新店暗坑是一段遙遠又辛苦的路程。我想像母親牽著年幼的女兒與弟妹,抱著剛學走路的我,頂著烈日,翻山越嶺,走過崎嶇不平的山路去探望她的父親,令我感動又敬佩。我更感激她寫下「給孫輩們的話(三篇)」「我家的終戰」「命運之日」「白色恐怖」「新店軍人監獄」等文章,讓後輩們能知道阿公少年時期,留學結婚,在大粗坑開創事業的經過,以及他被捕時的情形,泯滅人性的白色恐怖,以及國民黨特務的貪婪和殘酷。

 

外公曾是台灣舉足輕重的工商巨擘,也是備受敬重的社會領袖。他的事業除了金礦與煤礦外,還包括紡織,銀行,報紙等。但他贊助台灣教育,文藝,與地方建設不遺餘力。終戰後,為了不讓台灣子弟因變局而中斷教育,他立即出資協助大同中學,開南中學,與台北市女中(現金華國中)復校,也出資創辦第一所台灣人自辦的大學「延平學院」(註),創校辦事處就設在他的「振山實業社」。他為人正直,不畏強權,為維護公益,保護弱勢,敢和惡勢力對抗,連日本統治者也尊敬他。曾任職日本總督府,戰後出任日本官房長官的塩建俊二先生在回憶錄寫道:「戰後的台灣若走財經路線,民選的總統必是劉明先生。」因此,在日本宣佈投降後的70天無政府時期,他能夠說服台北大橋頭等地的角頭大哥,號召在地𨑨迌人,由他出資製作制服,發給薪水,組成「義勇糾察隊」來維護治安。但他財力,人望與不畏強權的個性,也正是獨裁政權必將他除之以快的原因(註)。
 

這些都是在我出生之前的事。自我有記憶以來,阿公已是一個被四處監控打壓的政治犯。當他被債務所逼,或穿著中山裝的人(特務)登門造訪時,連年幼的我都可感覺到家中氣氛的凝重。他的背脊曾在刑求中受傷,但直到今天,留在我印象中的阿公,卻都是身材挺直,笑聲爽朗。談到他的冤獄,他總是說「進去是鐵,出來是鋼」。「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也是我從小就聽他講過的話,所以他繼續關心台灣政治,為黨外人士助選,參加抗爭遊行,也因此而受傷病倒。他教我打坐,講「蘇武牧羊」的故事給我聽,讓我知道何謂堅強與氣節,也常帶我到山上雜草叢生的潭邊釣魚。但和他釣魚,是一種生活與人生哲學的學習。不論多久沒有魚來咬餌,他都告訴我,選好垂釣點後,就要耐心等待,心浮氣躁,常換垂釣點,不會釣到更多的魚。在正午最熱最渴的時候,我拿起水壺牛飲,他總是告訴我,只要忍過中午之後,喝一點就能止渴,這樣才能保留足夠的水維持到晚上。這都是他小時在阿里山上成長,年輕時在大粗坑上開礦,或在嚴酷的軍監中求生存,所得到的生活經驗。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每遇到挫折,想起他的話,總能鼓舞我撐過困境。

 

我也常將外公的事蹟告訴我的兒子Andrew。他小時非常好動,精力無窮,外公卻因此而特別疼愛他,稱他為「生龍活虎」,Andrew也視阿祖(曾祖父)為英雄。在美國長大的他,並無宗教信仰,卻一直把阿祖當作他守護天使,是他心靈的依託,甚至在他博士的最後口試前,他也向阿祖默禱,充滿信心地通過考試。這也讓我想起,外公常說「我的『承命』來自我的父母,我也將傳給我的兒女;他們又會傳給孫子,代代相傳,子孫就是我生命的延續」。我常思考,外公所傳給我的『承命』是甚麼?我又能傳什麼給我的子女?想到外公的一生所為,我想那就是「身為台灣人的驕傲,以及知識份子的良知,勇氣與社會責任」吧。

 

談到和阿公一起釣魚,那是全家人永難忘懷的記憶。我們最常去的地方,是西勢水庫下游,當地人稱為「苗圃」的河谷。那片鵝卵石灘和清澈的溪水,有講不完的歡樂回憶:阿嬤(外婆)在岸邊用手撕著前一晚蒸好的大油雞;小孩在溪邊釣魚,戲水,用炒熟的米糠誘捕躲在鵝卵石間的小蝦;隨之被誘來的水蛇,與大人們的驚呼;還有那部可以如耍特技般擠近全家11個人以及所有裝備的老舊軍用吉普車。外公的快樂是替每一個人服務,他在前一晚就會先把漁具和每人的釣桿準備好,到了河邊,他先幫大家架好釣桿,替不敢抓蚯蚓的母親與阿姨裝好魚餌,然後就是忙著替每個小孩解開纏在樹枝,或卡在河床石縫間的魚線。但全家快樂的時候,有時也會有當地的員警前來「關照」,說是打招呼,但大家心裡都知道是怎麼回事。

 

外公也時常帶我一個人去釣魚,有時是去苗圃河谷,但更常去的是他在暖暖所經營的愛產煤礦附近的水潭。那時我還是個小學生,跟著他走過山路,來到野草叢生的潭邊,或是佈滿鵝卵石的河谷。拋出魚線,握著竹竿,靜靜等待鯽魚上鉤。除了湍湍的水聲,和那在閃亮的河面上微微顫動的浮標,天地之間,似乎只有我們祖孫兩人,那是我回憶中最快樂的時光。但當我逐漸瞭解家族歷史之後,我才知道,那段期間,正也是阿公的人生中,最艱苦的時刻。他被壓在政治犯的紅帽之下,家業被國民黨政府操收;他努力地想從一無所有中東山再起,但無所不在的監控與迫害,使他四處碰壁。我猜想,帶著未知世事的孫兒,陪他坐在寧靜的河畔,似懂非懂的聽他講述釣魚的人生哲學,或許能讓他暫時把煩惱放開,讓清清的河水平靜他的心思吧。

記得去愛產煤礦,要先乘車到暖暖。記憶中的暖暖車站似乎都是運煤的火車,我們要先越過一大片洗煤場,然後延著山路上山。那是一段不短的距離,但對生長在都市的我,跟在阿公的後面,延途只有快樂與驚奇,並不會覺得很遠。記得山道的右邊鋪著運煤小台車的鐵軌,左邊則是攀滿蔓藤的山壁。山壁上偶爾會有前人所鑿設的神竈,裡面陳放著骨灰罈;也有用鐵欄封起來的山洞,或許是廢棄的防空洞。傍晚下山回家時,會有礦場推煤車的少年,駕著台車回暖暖洗煤場。他們赤裸著上身,只穿一件美援麵粉袋製的內褲,滿臉烏黑,渾身煤屑,高唱著山歌。台車順著陡坡,風馳電制的呼嘯而過,讓我非常羨慕。但外公總會告訴我,下山動作要快,因為一旦太陽下山,整片山區立刻變成一片漆黑。

到了礦場,外公總是先到事務所處理一些業務,近中午才帶我去釣魚。他辦事時,我就自己在外面遊蕩。事務所只是一間小木屋,屋外的山坡地有大大小小的岩石,石間淺淺的水流,竟也有小魚和小蝦出沒。礦坑口吊著兩片生鏽的台車輪軸,這是礦工們的信號器。當坑裡的工人拉動連接到坑底的鐵線,兩片輪軸碰撞發出噹噹的聲響,坑外的人員就會啟動纜車,拉回載著煤炭和礦工的台車。我總是急切地等待,礦工們站在滿載煤炭的台車上,如凱旋歸來的戰士,序列出現在坑口。但往往都只看到滿臉的疲憊,和稀疏半空的煤車。在當時,事務所外的一草一木,一塊石頭,一絲細水,對我都是無限的新鮮與樂趣。但現在回想起來,那些半空的煤車,反映出當時煤礦工業的實情,也正是外公所面臨的困境。

 

愛產煤礦附近有一大一小兩個水潭,當地的人稱為「大淠」和「小淠」。我們走到礦場事務所的途中,會經過靠近路邊的「大淠」,有時會看到烏龜在石頭上曬太陽。年幼的我,總認為「大淠」的魚一定比較大,但阿公卻總是帶我去那蔓草叢生「小淠」釣魚。當時總有些失望,但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必須劈草開路才能走到岸邊的天然水潭,才是從小生長在阿里山上的阿公所喜愛的地方,他也想要藉此給我這個都市小孩一點體能與生活技能的訓練。所以,除了魚具,他也帶鐮刀,先砍掉蔓藤芒草,清出一條小路,才能走近潭邊一塊小平地。我們每次都到同一地點,可能是因為那裡是潭邊唯一一小塊可以站立的平地。但我們每次再回那裡時,小路又已被蔓藤與芒草所掩蓋了,所以必須再重新劈草開路。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那裡有一棵大樹可以遮蔭,但樹上卻長滿了毛蟲。阿公帶我去釣魚,母親總會親手做幾份三明治,做為我們的午餐。我總擔心毛蟲會掉到午餐盒上,但我抓魚抓蚯蚓,沒有洗手,拿起三明治就往嘴裡塞,卻一點也不擔心。

 

我出國後,也時常和太太一起去釣魚。望著遼闊的湖面,我總是回想起那蔓草叢生的小淠,淺淺的西勢溪水流,以及充滿故事與辛酸的礦區。我很想知道,外公既是以金礦起家,為何踏入煤礦工業?是何時開始經營煤礦?有長輩說,煤礦早就是夕陽工業,經營煤礦大概是個錯誤的決定。我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當時阿公正在事業巔峰,除了金礦,也擁有銀行,紡織等事業,賺錢並不是他的目的。他只是滿腔熱血,一心想為台灣找出更多的能源,甚至因此走遍中央山脈,也親身到北朝鮮和蒙古去探礦。這就是為什麼「台灣煤礦業經濟文化促進會」理事長特地寫了一篇「礦業傳奇人物劉明先生」,發表於該會「創會百年紀念專刊」中,來紀念外公的貢獻。但他的貢獻絕不止於礦業,外公對台灣政治,教育,和文化事業投入大量的財力,物力與心血,慘遭十年政治冤獄卻無怨無悔。正如已故前立法委員謝聰敏先生(台灣自救宣言起草人)所說;「劉明先生的一生就是一部台灣人的奮鬥史」,這也是前總統李登輝先生在外公去世時,特贈一幅「瀛海歸真」的匾額來悼念他的原因。

 

奧斯卡金像獎影片「大河之戀 (A River Run Through It)」是我最愛的電影之一。故事以主角年輕時和父親與弟弟一起釣鳟魚的情景做為背景,釣魚是他們的家庭娛樂,那片幽美的河谷是他們成長的地方,也是夢魂所縴的記憶所在。電影有一段主角的旁白,他說;「直到現在,當我憶起少時往事,我仍渴望能多瞭解,在那地方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為什麼會發生」。我也是一樣,釣魚也曾是我們的家庭娛樂,是歡愉的共同回憶所在。雖已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記憶或有些糢糊,但不時閃過我腦海的,仍是暖暖車站的洗煤場,愛產煤礦的事務所,鋪著運煤台車鐵軌的山路,山壁間的土竈和骨灰曇,西勢溪的苗埔與水霸,悠悠的流水和阿公的喃喃自語。我嚐試將這些片斷連結起來,或許可勾畫出,在那片礦區與溪谷之間所曾發生的往事,讓我再次去瞭解,外公的一生所為,他的理想,與他的『承命』,如何交織在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寫出讓我們緬懷,並能引以自傲的家族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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