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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蛋的故事
​難友張忠雄先生的回憶
十一月二十七日收到您的信,拜讀後感到十分雀躍,著實惶恐。
 
說來,劉明先生可謂真正的豪傑。日本投降,台灣光復後,劉明先生組織的義勇隊和三民主義青年團合為一體,維護台灣治安,是前所未有的奇蹟。大家必要時不惜犧牲生命,心與心連結在一起,只為了共築更幸福、美好的台灣──是那樣眾人滅私奉公的時代。這是以劉明先生為中心的義勇隊和三青團同心協力創造的奇蹟。是無政府狀態下台灣的自治奇蹟,也是台灣最幸福的時代。
 
中國政府一接收(管)台灣,就取皇民化運動代之,開始了祖國化運動。為了培育幹部,舉辦了台灣省第一屆青年夏令營。大部分的成員都拔擢自義勇隊,而身為州立嘉義工業學校第一屆三年級學生的我則特別接到教育處(後教育廳)的特令,以「訓練」為目的被召集進去。大人們幾乎都將劉明先生當作偶像般崇拜,不知不覺間我也成為了劉明先生的崇拜者。
 
這五百零四名學員在結訓前發宣誓「團長的生命就是團員的生命,團員的生命就是團長的生命……」,全員加入了三民主義青年團。我被分配到嘉義分部──當時是一九四六年九月。
 
當時身為民間領袖的劉明先生組織的台灣義勇隊和三民主義青年團合併,其正義公平的言行成為人民的楷模,由於親民也常常接收人民的委託,十分受歡迎。但另一方面,也被瀆職腐敗的的官吏們仇視。
 
因此,二二八事件後各地首要者被槍殺,緊接著是「殺人滅口」的白色恐怖──白色綁架時,從張英哲先生(前行政院長張俊雄的父親),當時是嘉義縣立中學(終戰前的嘉義女學校)校長,傳來了三青團的精神領袖劉明先生以危險份子的身分被捕的消息。當時的我奉命每晚在學校值班,因此沒有住在家裡。一方面我正在計畫秘密搭船前往日本,並將作為暗號的和服帶上神戶號。只要船抵達基隆港,我隨時可以潛入──這並不是逃跑。而是要向麥克阿瑟請願。以做為和蔣介石締結堅定契約的三青團最年輕團員的身份,帶著這份證明。即使是失敗了也應該可以間接地表達訴求;重要的是,如果能將台灣的真實狀況向上呈報,一定可以再次恢復台灣人民的幸福。當時我是這麼確信的。
 
但是相當遺憾,一九五二年農曆大年初一(新曆一月二十八日)的晚上,我要從家裡打算回學校前,我的同學曾昭烈先生來訪。我們同學三人(譯註:原文寫三人,不知是筆誤,還是尚有一人名字未被提及。)在我家二樓的床上才躺下沒多久,就突然聽到有人敲大門的聲音。我被吵醒,從窗外看見隔壁的屋頂上有兩個人影在移動,用右手制止了正打算起身的阿烈先生。我從容地走過黑暗的走廊,將前室的燈點亮,在神壇前說:「我絕對沒有做任何會讓祖先蒙羞之事」。哥哥在客房的樓梯催促著。我下來的時候,所有家人都站在一旁。在我面前拿著全家人身分證的是曾經見過的王先生。糟了,凶多吉少的預感。但我還是反射性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這個人似乎曾經是全民日報的新聞記者,這些人曾因為分割日產的事和我家爭執不斷,後來因為一些事件被檢察官責罵。不知何時卻當起了保安司令部的「行動員」,領了十多個人過來,事情絕對不單純。我在有一定覺悟的情況下,走向停在郵局前的「黑頭」──警察局長的專用車。我們一邊互相禮讓,但其實我幾乎是半被強制地坐上上座。引擎蓋上還坐著護衛。為什麼搞得這麼誇張──因為他們要將我當成「大人物」,意思就是告訴我如果想要自由的話就拿「一大筆錢」來吧。如同您的大作〈海的對岸〉中所寫的,他們那些傢伙為了騙取金塊,捏造的種種理由、使用的許多手段都荒謬至極。
 
而關於您問我的重要之事,也就是「雞蛋的故事」如下:
 
雖然我和您的父親劉明先生從未謀面,(傳來「仙」、傳能「仙」、傳明「仙」──「仙」和「先生(譯註:有老師、先生等敬稱之意)」的「先」發音相同,在台語中會連著名字一起念,表達敬稱。)但劉明先生和我父親似乎是舊識。父親是台南師範的第二屆學生,嘉義市白川公學校的平教員。他是個書法家,因為褚遂良質實剛健的筆體而受到台灣總督長谷川清閣下賞識,以此為契機被任命為創設於嘉義的海軍燃料廠(當時的化學工場,現在的溶劑廠)的原料科長。率領部下約三千人,負責番薯的生產、搬運、儲存等工作。由於他在當時的台南州內各地穿著皮鞋、皮靴,在插著海軍小旗的「黑頭」車上,彷彿將軍一般地鼓勵大家增產報國,似乎因此頗受歡迎,也廣為人知。
 
而您們劉家因為在大路(現在的中山路)、二路(中正路)上的「振山山產」和「振山眼科」,可說是嘉義的大人物,又剛好在我家附近。父親在終戰前常在二路上通往您家的小門、終戰後則是大路上的店裡來來去去,
 
我在一九五二年六月二十七日,住進台大醫院後(外科病房二零七號),第一次得以解開腳上的腳銬,被帶到廁所。就在我站著小便時,衛兵看守在外,突然有個慌張的小子站到我旁邊小便,小聲地跟我說:「劉明先生想知道您是哪裡來的人?」我回答:「請告訴他我是嘉義郵局前張家的三兒子。」我過去似乎常成為父輩間的話題,我想說不定劉明先生會因此想起我。
 
於是第二天,劉明先生恩賜的六顆雞蛋,就這樣祕密地被送到我身邊。這可是比收到天皇陛下恩賜的香菸還要惶恐。我心激動,腦中響起「收到恩賜的香菸,決心明日赴死的夜晚……」的旋律,我可不會輕易死去!我會向麥克阿瑟請願!歌曲中的「香菸」還是香菸,但我要將「赴死」改成「奔逃」,變成「收到恩賜的香菸,決心明日奔逃的夜晚……」。我一邊這麼想,一邊在生蛋兩端鑽孔,吸出蛋汁,還用中指將黏在殼上的蛋白也清乾淨。(之後我在牢房中做手提包,以蛋白為漆塗在牛皮紙上,做成表面,就是從這裡獲得的靈感。)
 
那天晚上,我幻想著:自己潛入神戶丸,換上有暗號的和服,來到了神戶麒麟啤酒公司。社長特別舉辦了歡迎會,我和同樣從嘉義密航而來的父輩及後輩們痛快慶祝、歌唱。……在東京工大的校園裡,我是學生兼助教授(負責翻譯中文,如同擔任台灣工學院技術員時那般)……」
 
夢總是相當美好。「走著下坡路,若想回去走右邊;若要幽會的話就走向左轉的墳場路」、「兩人披著雨衣,在墳場路上,無法觸碰肌膚,幽會美妙之處」……我就這樣陷入沉睡。兩個人撐著愛的小傘,肌膚相親,在花園中微笑,洋溢著幸福,終於迎接初吻……。
 
第二天早上,病床一陣騷動。因為實在是太喧鬧,而吵醒了我。四、五名護士學校(之後改為護專)的實習生站在旁邊,要來打針和換藥。打掃的阿姨催促獄卒衛兵(我們稱「班長」)趕快解開我的腳銬。接著病床的白布蓋上我的下半身,白色的四角褲被脫了下來。我羞紅了臉,醜態畢露──因為我的四角褲上畫有大大的澳洲地圖。然後,等大家都離開之後,衛兵說:「如果你要逃走的話,可以帶我一起走嗎?」我著實嚇了一跳,還在猶豫要怎麼回答,他就說:「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你如果逃走的話,我也就是改變身分進到監牢裡罷了,在牢屋裡可比在外面當獄卒輕鬆呢。」「我是因為想等待被無罪釋放所以才進來醫院的。我沒有逃走的必要,如果逃走失敗的話可是要被槍決的啊。不過都來到這裡了……如果能吃點生魚片,喝杯生啤酒……看個電影的話……可真是人生一大樂事呢。這是別人無法體會的快感吧。」衛兵愉快地答道:「你的朋友就快來了吧。叫他幫你拿外出用的衣服和皮鞋來吧。還得去趟理髮廳。你頭髮這樣,馬上會被認出是犯人的。」我照著他說的拜託曾昭烈先生。第二天,我試穿了一下衣服,沒有問題。明天是七月七日,指導員會因為有公事所以不過來吧。(衛兵)說會帶我去剪頭髮,我相當高興。精彩、緊張、刺激……我這就要演出一場有趣的戲了!這麼想著我變得很有精神。
 
七月七日早上七點我在醫院的走廊晃來晃去,故意讓大家看到後,就急忙地穿過附近的新公園,去了理髮廳,但沒想到他們今天竟然沒有營業。於是我又馬上回到新公園,在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我跟衛兵說:「入口旁邊賣的西瓜好像很好吃耶」他說著「那就去買來吧」打算再給我錢。我說:「你給的錢還有很多喔」他說:「那就順便幫我買報紙吧」。我朝前面的網球場走去,站在人牆後面看著網球比賽。突然從身後,稍遠的距離傳來一個憤怒的聲音叫喚我。我一回頭,糟糕了!是指導員!他問我:「班長在哪?」我回答:「在你後面……」的時候,衛兵反駁:「我是按照醫生的囑咐,帶他出來散步」──於是在那天的下午兩點左右,指導員們就用吉普車把我載回附近的看守所。
 
出院前,醫生用彷彿手術前跟我做病情報告一般的樣子來跟我說話。原來他是我哥哥從小學、中學一路的同學,一直和我們家兄弟感情不錯的人。他現在在這間醫院當實習生,名字是陳善濤先生。就是他託人手術後在我枕邊偷偷放兩百塊。出院前他替我換藥,用暗示的口吻說:「絕對不要碰到傷口,會化膿」。
 
第二天早上,軍醫幫我換藥,因為傷口化膿了,我又馬上被送回台大醫院(二零三號病房),在那裡待了十多天,傷口還沒完全好,七月二十二日就又被帶回看守所,在第五十二病房過著特別待遇的牢房生活,繼續接受治療。
 
如前所述,我與令尊素未謀面,但在我的心中他就是偶像。因為奇妙的緣分,我承蒙他賜與我六顆生雞蛋。而在我得知您的先生就是當時台大醫院的葉醫生,並讀了您的傑作〈海的對岸(海の向こう)〉、〈散記(折折の記)〉時,真心覺得我們彷彿被看不見的緣力──「心」連結在一起。而您的名字恰好就是心與心,更讓我感動。以此為契機,今後還請多多指教。願心與心連結的所有人能永遠年輕。
 
致姊 劉心心女士
    二零一二年冬至
 
                    愚弟 張忠雄 謹具直筆
 
附資料:「共」字二二八六十周年拙著草稿節錄一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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